用“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来形容电影《魔鬼代言人》(The Devil's Advocate)大概是不为过的。在这部“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经典作品中,野心勃勃的导演试图对人类的生存困境和灵魂深处的终极惶惑作出哲学与宗教的解答。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众所周知的事件是,陈凯歌在《无极》中不自量力地突入这一危险的言说场域,于是毫无悬念地落得个饱受讥讽的尴尬结局。而泰勒·海克福德却成功了,在十年前。
如果说文学是魔幻现实主义发轫于斯的圣地,那么电影这一奇妙的艺术形式则使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技艺得以充分挥洒,无所不用其极。此片即为一个鲜活的例子。北齐的谢赫在《古画品录》中谈到绘画的技艺时说:“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这段话虽说是讲绘画艺术,用来形容这部电影的叙事技法倒也合适。匠心独运的叙事结构、神乎其技的场面调度、内涵丰富的精神底蕴、几近完美的角色演绎、出色的对白设计、契合情景的配乐,适时点缀的哥特艺术元素……凡此种种,赋予了这部影片卓尔不凡的高迈身姿。本文并不打算详细地探讨影片的叙事技法,而是试图对电影中所涉及的哲学和宗教命题作出初步的解读,并借题发挥,谈谈笔者自己对这些命题浅陋的看法。这里的文字只能算是基督教门外汉的皮相之谈,并非信徒对耶和华的虔诚膜拜。十几年的无神论教育,早已把我信仰的能力摧残得气若游丝。诗人王家新说:“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难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而我仍然陷身于可怕的无物之阵之中。
僭妄的受造者:人和魔鬼的身世
“我告诉你,纽约很可怕的!”凯文的母亲不无忧虑地说。
“我猜也是。”凯文漫不经心地应道。
“‘巴比伦大城倾倒了,成了魔鬼的住处’,《启示录》第十八章。多读圣经对你有好处的!”
“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凯文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是吗?你知道巴比伦城的下场吗?”
“‘哀哉,巴比伦大城!一时之间你的刑罚就来到……灯光在你中间绝不再照耀’。祝我好运吧!”
无疑,凯文是熟读圣经的,这是他法庭上辩论的利器,在后来的“摩伊兹案”中,他就祭出了宗教信仰自由的方天印,用一番滔滔不绝的雄辩为摩伊兹洗脱罪名,再加上摩伊兹对助理检察官阿诺·莫杜施了巫术,使其咳嗽不止,无法发言,凯文如愿以偿地取得了又一场胜利。
著名的橄榄球教练文斯·隆巴迪曾经替凯文喊出了他的心声:“胜利不是一切,而是唯一!”圣经也好,宗教信仰也罢,在创造了六十四场连胜神话的年轻律师凯文眼中,不过是用以赢取胜利的工具。美国是一个崇尚成功的民族,“对成功女神这婊子排他性的崇拜”(詹姆士语)压倒了一切,包括上帝。在法庭上,也许凯文无数次地称颂过耶和华的名,而在他心里,上帝不过是一个陈腐的虚无缥缈的价值符码。
这个时代是人与世界完全失落的时代。“世界之夜”,这个海德格尔的悲痛隐喻,正在迅速地伸展着它的触角,将人类一切的生存图景纳入它的势力范围。繁华之都纽约成了今世的巴比伦大城。“哀哉,巴比伦大城!一时之间你的刑罚就来到……灯光在你中间绝不再照耀”,凯文在熟悉地背诵出这段经文时,心里却对即将在纽约展开的异彩纷呈的新生活画卷充满了憧憬与渴求。“祝我好运吧!”凯文微笑着对母亲说。
在影片中,僭妄的受造者随处可见,包括人,也包括迷人的魔鬼撒但。在今世的巴比伦大城之中,在瑰丽迷离的世界里,他们行走、奔忙、狞笑、叫嚣、心潮激荡,自以为义,以至不屑于谈义。而上帝始终沉默着,冷眼旁观,甚至令人怀疑他从来不曾在场。
让我们回到圣经,去寻找上帝的身影,追问人和魔鬼的身世。在《旧约·创世纪》中,耶和华用卑贱的尘土,创造出具有神高贵形象的“有灵的活人”——亚当,赐予他人间的乐土伊甸园,又用亚当的肋骨创造出了人类原初的母亲——夏娃。人之堕落并非造物主所编写的原程序,正如后面将要提到的天使之堕落一样。造物主知道人无法独立承当起分辨善恶的重任,因而明令禁止人采摘知善恶树之果。而夏娃却听从了蛇的教唆,僭取并偷尝了禁果——连同她的丈夫。(吊诡的是,人之所以会听从蛇的教唆,违反了上帝的禁令,恰恰是因为人无从辨别善恶。)蛇说:“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蛇并没有全然欺骗人,偷尝了禁果之后,人的眼睛的确变“明亮”了。而人的眼睛“明亮”之后,对神的第一个行动,竟是“藏……躲避”——“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在知善恶之后,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罪,第一次有了犯罪后的羞耻感。
我们再来看看造物主的行止——“耶和华神呼唤那人,对他说:‘你在哪里?’”——圣经之言提示我们,从亚当和夏娃犯罪堕落之日起,神就一直在寻找失落的人,呼唤他们回到神的面前。而人则从彼时起,一直在躲避神,怕见神的面。对于全知全能的神来说,“你在那里”的呼唤,与其说是神不知人的去处,毋宁说是神在警示人:你当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迷失了方向,落在罪恶的黑暗中,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僭取知善恶树之果这一事件,不仅导致了人与神的决裂,亚当与夏娃二人一体的和谐关系,也产生了裂痕。亚当对夏娃的称呼不再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而代之以“与我同居的女人”。从此,丈夫与妻子的关系被神界定为“恋慕”与“管辖”,绵亘千古的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悄然拉开了帷幕。
更有甚者,亚当对自己违背神的旨意的行为,非但毫无忏悔之意,更把责任完全推到夏娃身上,并且还怪罪神把夏娃安排给他。而夏娃也摆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无辜姿态,再把责任全然推诿到蛇的身上。人的原罪是一种概括的罪性,一切具体的罪的形态从这母体中衍生。
最终,人僭取了分辨善恶的知识,却被逐出了伊甸园。并因犯罪而受到诅咒,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女人必须忍受十月怀胎的苦楚,必须忍受生产儿女的额外苦楚,(生产的苦楚——生养儿女是神造人时原有的设计,是人类传宗接代的方式。但女人生产的“苦楚”,却是因犯罪而受到咒诅的结果。)男人“必须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归了土”。
后来,这个家喻户晓的悲痛故事被17世纪英国的一位大诗人写成了皇皇巨著《失乐园》。这位大诗人就叫做:约翰·米尔顿。这个名字同时也属于《魔鬼代言人》中的律师事务所老板,凯文的父亲,撒但的化身,the Devil。
关于撒但的身世,向来众说纷纭。通常的说法是,撒但原本是上帝所创造的最高级别的天使路西菲尔(Lucifer,在拉丁语中是“带来光明者”、“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之意)。在基督教的传说中,路西菲尔是光辉耀眼、深受尊崇的六翼天使,拥有凌驾于其他天使的智慧与美丽。神曾让路西菲尔担任天使长,陪侍于神的右侧,统领所有围绕在神宝座周围的基路伯(高级的天使)。然而,路西菲尔却“因美丽心中高傲,又因荣光败坏智慧”,背弃了神。 “你(指路西菲尔)从受造之日所行的都完全,后来又在你中间察出不义。”(《以西结书》第二十八章)路西菲尔(撒但)带领三分之一的天使叛变,妄图取代神的地位,最后战败。《以塞亚书》第十四章中记载了他的下场:“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为何从天上坠落,你这攻陷列国的,为何被砍倒在地?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的众星之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正如《箴言书》中所言,“骄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心里谦卑与穷乏人来往,强如将掳物与骄傲人共分。”路西菲尔的下场像一切受造者昭示:骄傲是通向毁灭之路。
圣经之中并没有出现路西菲尔的名字,更没有说撒但就是路西菲尔。但经过了中世纪神学家的阐释,又由于但丁的《神曲》和米尔顿的《失乐园》的横空出世,风行天下,这么一观念已深入人心,即撒但成为了万恶的源泉、“七宗罪”的化身,一种罪的拟人化象征物。这“七宗罪”是七位“堕落天使”所分别代表的罪行:路西菲尔的骄傲、玛门的贪婪、撒但的愤怒、阿斯莫德的欲望、别西卜的暴食、利未安森的嫉妒、巴力毗珥的懒惰。
骄傲与虚荣
让我们回到《魔鬼代言人》,回到凯文。这魔鬼与人媾合而生的生灵,拥有着路西菲尔般的智慧与美丽。他英俊潇洒,才智超群,雄辩过人,他持续刷新着连续胜诉的记录,他拥有貌美如花的妻子。现在,他还有了到纽约这个充满了奇迹与挑战的繁华之都一展拳脚的机会:上流社会奢华炫目的生活正在向他微笑着招手。一切近乎完美。母亲的忠告在他眼中不过是杞人忧天或痴人说梦,他的内心充满了骄傲,一如路西菲尔,他的父亲的前身。
虚荣,是骄傲的孪生兄弟。天才的叔本华曾对二者作出如下阐述:“骄傲是自己对自身的某些特殊方面有卓越价值的确信,而虚荣是引起他人对自己有这种信任的欲望,通常也秘密希望自己亦终将有此确信。骄傲是一种内在的活动,是人对自己直接的体认。虚荣是人希望自外在间接地获得这种体认。”正是基于自己的雄辩之才的骄傲,凯文沉迷于制造一个永远不败的神话,籍此博取世俗的赞誉。正是骄傲,使凯文汲汲于虚荣的眩光。
“连续胜诉六十四件案件,哈哈哈!了不起!”面对米尔顿的赞赏,凯文微笑着说:“法庭辩论让我斗志高昂,我不让客户俯首认罪。” 这一刻,他的内心无疑充满了骄傲。他在乎的是胜利,以及胜利给他带来的物质回报和精神满足。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并不是他所关心的。检察官和律师的角色变换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问题。“慢慢就习惯了”。
纽约之巅。欲望之巅。两千年前的剧本再度上演。
两千年前,撒但带着耶稣基督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繁华都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耶稣说:“撒但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说:‘当拜你的神,单要事奉他’“(《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
两千年后,撒但引着凯文来到今世的巴比伦大城之巅。“对你有影响吗?圣经,教堂?”撒但问道。显然,他对两千年前耶稣基督援引经文喝退他的事记忆犹新。
“没有。我现在算假释期。她(母亲)已经懒得跟我传教了。”凯文的回答平静而从容。
撒但笑了。毕竟,两千年前,他面对的是上帝的独生子,耶稣基督。而两千年后的此刻,他面对的是自己和背负着原罪的人所生的儿子。他淡淡地说:“底下有一大堆有潜力的大客户。”
“你在和我谈雇用条件吗?”聪明的凯文心领神会。无需魔鬼的苦心引诱,因着骄傲与虚荣,他自渴求这万国的繁华。
撒但毕竟老奸巨猾,他还不放心,决意再一次进行试探:“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是个人才。只有还有件事不太肯定……”
凯文不自觉地望着米尔顿穿着的那对高档皮鞋,问道:“什么事?”
“压力,压力会改变一切!有些人,压力越大他越专注,有些人则会因压力而崩溃。你能随时善用你的才智吗?你能在期限内达成目标吗?你能夜夜安然入睡吗?”撒但需要的是一个对自己的才智充满骄傲,只把胜利锁定为为其目标,念兹在兹,执著于斯,专注于斯的好儿子——为了胜利,他可以不顾一切,即便使有罪的人逍遥于法网之外,他仍不会为心灵中的道德律所审判和惩处,而能“夜夜安然入睡”。
凯文笑了笑,内心的骄傲与欲望不容得他不接受挑战。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来谈谈薪水吧!”
“钱?”,撒但笑得很迷人,“这就好说了!”这是他设下的一个新的赌局。对手不是凯文,是上帝。撒但的内心充满了胜利在望的骄傲。
双重的罪性与救赎的曙光
僭妄的人,总是背负着原罪,却不肯直面自己的恶,一心推诿抵赖,拒绝忏悔。
僭妄的堕落天使,总是执持着内心的骄傲,顽梗不化,蔑视神恩。
作为这两种僭妄的受造者媾合而成的生灵,凯文,将双重的罪性可怕地融合无间。
当妻子玛丽安的鲜血点燃了凯文的愤怒时,他并没有醒悟——愤怒本就是七宗罪之一,而且是撒但所代表的原初罪性。他悟出的只是自己被耍了的表层事实。他怒不可遏,携枪直抵米尔顿的办公室,厉声责问,朝着他的仇敌连开数十枪。当然,这枪击毫不济事。因为米尔顿就是撒但,他的父亲。
我们可以看到,当撒但绘声绘色地将潜伏于凯文灵魂中的所有的罪恶一一道破时,作为亚当和夏娃后裔的凯文,其反应与他的始祖在偷食禁果后面对耶和华的责问时何其相似!正如亚当把罪责全然推到夏娃身上,而夏娃把所有罪责完全推诿到蛇身上,凯文也把罪责全然推到自己的父亲,万恶的撒但身上,他只是不停地为自己开脱:
“That’s a lie!”
“You’re a liar!”
“I know what you did, you set me up!”
“It’s entrapment, you set me up! ”
“You played me, it was a test! your test!”
“You brought me in , you put me there ,you made her lie!”
而且凯文,内心毕竟还存有罪恶感。知善恶树之果的汁液,融入到在亚当与夏娃的血液中,历经千百代,,直到悲剧已经铸就,一切无可挽回,作为堕落天使后裔的凯文,还执著于那无可救药的虚荣与骄傲,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叫喊道:“Lose? I don’t lose!I win! I win! I’m a lawyer, that’s my job, that’s what I do!”
这一刻,撒但感觉自己稳操胜券了。他耸耸肩,说出了那句经典的对白:“Vanity is definitely my favorite sin.(虚荣,是我最爱的原罪。)”。
然而,作为人的后裔的流转到凯文的血管里。这是人的原罪之根,同时也隐含着人的得救之道的一线曙光:一线从幽暗的内里透射出来的希望之光。
于是,凯文终于直面自己背负的罪:“You are right, I did it all, I let her go.”
于是,面对克莉丝塔的第一次挑逗,心猿意马的凯文最后还是说:“I can’t do that. ”
这该死的罪恶感!撒但不由怒火中烧。在愤怒中,撒但露出了“毁谤者”的面目,用蛊惑人心的语言炮弹向着沉默的上帝猛烈开火。
上帝是个虐待狂?
“Who are you carrying all those bricks for? God? Is that it? God? I tell you... Let me give you a little inside information about God. God likes to watch. He’s a prankster. Think about it. He gives man instincts. He gives you this extraordinary gift,and then what does he do? I swear, for his own amusement , his own private cosmic, gag reel, he sets the rule in opposition. It’s the goof of all time. Look,but don’t touch. Touch,but don’t taste. Taste but don’t swallow. And while you are jumping from one foot to the next, what is he doing? He’s laughing his sick fucking ass off. He’s a tightness!He’s a sadist!He’s an absentee landlord!Worship that? Never!”
撒但对上帝的毁谤叫嚣之词,是如此怵目惊心而又精彩纷呈!(不得不夸奖一句的是,在这一经典场景中,阿尔·帕西诺的表演实在形神兼备,无懈可击,令人叫绝!)难道上帝果真如撒但所指责谩骂的,是一个虚伪的卑劣的造物主吗?他创造了万物,创造了人,创造了天使,制定了规则。同时,他创造了一切诱惑。然后,他悠闲地冷眼旁观,静待着人和天使的堕落,并加以轻蔑的指责和嘲笑,以此昭显他无以伦比的伟力和大能?
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何要创造出那枚引人犯罪的知善恶树之果呢?作为全知全能的神,他为什么从不阻止人与天使之堕落呢?作为上帝的作品,撒但根本无法与上帝抗衡的,上帝之所以容忍他一直存在,难道就是为了通过他们的争斗向世人展示神迹,使世人更加虔诚?既然他不忍于世人的堕落和罪恶,为什么又会对世人惨痛的处境熟视无睹,从不施予援手呢?为什么他会对奥斯维辛虔诚的祷告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呢?难道上帝对于人这僭妄的受造者早已丧失了耐性,已决意将人弃绝在“世界之夜”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撒但尖锐的谴责,人类永恒的困惑,孕育出一个绝望主义的幽灵,徘徊在人间的上空。
圣经之言似乎在向人暗示:作为上帝的创造物,人虽然偷食了知善恶树之果,僭取了分辨善恶的知识。然而,人所拥有的这种知识却不是和上帝一样完满无缺的,而是有限的,残缺不全的。该隐只知道自己的供物不蒙耶和华的喜爱和纳税是不好的,却对弑兄的重罪毫无概念。正因为耶和华知道人分辨善恶知识的有限性,才先后三次与人立约,通过先知向人传达神圣的律法。正是基于这种残缺不全的知识,这种有限的理性,这种“不可避免的无知”(human inevitable ignorance,哈耶克语),作为受造者的人,永远无从体认上帝本真的存在状态(“自有永有”),更无法真正理解上帝妙不可言的所作所为或无所作为。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当然有资格嘲笑这僭妄的受造者浅薄的思辨,假如他有发笑的兴致的话。但是,无可辩驳的是,上帝一直容忍并默认了人拥有思考之智慧这一事实。既然如此,人也无需因着羞愧于造物主的晒笑或自己的浅薄,而停止思考。于是,人仍旧沉迷于运思之魅,企图藉着残缺不全的认知能力,对关于上帝的令人惶惑的诸多命题作出了哲学的解答。其中一种(在人的眼中)较为成功的解答路径,名曰:“自由意志(free will)”。
自由意志的迷津
作出自由意志解答的哲学家们相信,上帝的创造使人天生就具有自由意志——人生来就具有依照自己的意愿而行动的能力。面对世界,人得以自由地作出选择。因此,世界上的罪恶和苦难,正是人滥用自由意志的结果,这责任理当由人自己来承当。造物主并不横加干涉。
从圣经之言中,我们可以推断:上帝在创造亚当和夏娃之时,必然赋予了他们自由意志——倘若听从蛇的蛊惑偷食禁果这一罪行,不是基于自由意志所作出的自主决断,而是一个预先就被上帝所决定的毫无选择余地的行为,那么,上帝又有什么理由要让亚当和夏娃对他们犯下的罪行负责呢?
《魔鬼代言人》一片所持的哲学见解正是如此。在纽约之巅,面对万国的繁华,凯文选择了一条与耶稣基督截然相反的道路,一步一步地陷入了魔鬼的圈套——基于自由意志。是的,自由意志!凯文的母亲和妻子先后受撒但的诱拐,同样是基于自由意志的自主决断。撒但从不强迫别人遵从他的意志。和上帝一样,他尊重人的自由意志。“I don't make things happen”,他只是带着迷人的微笑,通过言说之魅,来诱导出人内在的原罪。他并不直接提出任何要求。他甚至两度摆出劝导受蛊惑者迷途知返的姿态。
自由意志,这本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在人的眼里,它凝聚着人的骄傲和荣光。而撒但却说:“Free will, it is a bitch.” Bitch这个词在英语中意为“母狗、荡妇、令人讨厌的东西”,充满了低贱与卑劣的意味。可悲的是,撒但的话并没有错。人背负的原罪,赋予了人性幽暗的底色。在“世界之夜”里,在倾倒的巴比伦大城里,造物主赐予的自由意志之光在这幽暗的人性之中,业已异化为荡妇身上俗艳的珠光宝气。
“I’m a fan of man. I’m a humanist, maybe the last humanist.”撒但肆意阐释着蒙田的话语:“凡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没有不人道的。”他的“人道主义”,在于顺着幽暗的人性扭曲自由意志的真义,他所界定的“自由”,是一种绝对的、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一种为所欲为地去满足欲望的自由。吊诡的是,绝对的自由,正意味着绝对地受奴役。“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恰恰是欲望,只有人内心的欲望,才是真正的枷锁,使人成为自己的阶下之囚,不得自由。而撒但的阴谋,正是利用了世人的自由意志——这迷失于欲望之海的自由意志,一步步引诱世人背离上帝,走向堕落。“The 20th century was entirely mine”,此刻,撒但胜券在握,洋洋自得。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耶稣早在《约翰福音》之中为我们提供了答案:“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真正的自由,并不是绝对的自由,而是置于真理的框范之下的“不自由的自由”。自由并不是原生价值,真理才是。离开了真理,自由就只是虚空,只是捕风。
在这斑驳陆离的世界上,人好比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闪耀着自由意志的光芒。然而,背负着原罪的人却忘记了:钻石本身并不会发光,它不过是折射出光芒而已。也许,当人从僭妄中醒悟过来,寻找这光的来处时,人的目光才会重新回到圣经的训示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旧约·创世纪》第一章)此刻,人才会听到基督的声音穿透“世界之夜”,在人间的上空回荡:“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这圣洁的光,便是真理之所在;这真理,便是自由的母体。
凯文一度迷失于撒但绝妙的诡辩,陷身于无法抗拒的欲望之中。然而,最后一刻,他却聆听到了基督的福音,顿悟到了自由的真义,毅然出离这欲望之海,“You’re right, it’s time. Free will, right?”凯文露出了微笑。在这诡异的微笑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扳动了扳机。面对突如其来的溃败,撒但绝望地叫喊:“No! damn you! Enough! Haven’t I given enough?”《以西结书》所描写的情景在霎那间上演:“你因美丽心中高傲,又因荣光败坏智慧,我已将你摔倒在地。使你倒在君王面前,好叫他们目睹眼见。你因罪孽众多,贸易不公,就亵渎你那里的圣所。故此,我使火从你中间发出,烧灭你,使你在所有观看人的眼前,变为地上的炉灰。”在熊熊烈火中,撒但显露出骄傲的炽天使路西菲尔的真身。
撒但精心构筑的美梦在瞬间坍塌。在最后一刻,他输掉了整个的赌博。万国的荣华,在两千年以前,无法使上帝的独子耶稣基督拜伏在他的跟前;两千年以后,同样无法使人和堕落天使的儿子凯文膜拜于他的脚下……
倘若影片到此即告结束,那么《魔鬼代言人》这部作品,虽然不能称之为平庸,却难以进入经典的殿堂。泰勒·海克福德的过人之处,在于不落入宣告上帝将取得最终胜利的庸常窠臼,而是设置了一个峰回路转复又柳暗花明的精彩结局: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
从冥想之中的欲望之海出离的凯文,在法庭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充当魔鬼的代言人,人们心中在想:一位英雄诞生了,上帝终归获取了胜利。然而,撒但却是无处不在的。他曾化身为蛇,也曾化身为律师行老板,如今,他也能化身为小报记者。凯文的身上毕竟留着骄傲而虚荣的路西菲尔的血。而玛丽安也一如她的始祖夏娃,怂恿着丈夫吞食那颗诱人的果子。诱惑无处不在。自由意志仍陷于迷津之中。“世界之夜”依旧漫长。曙光正在被埋葬。
“哀哉,巴比伦大城!一时之间你的刑罚就来到……灯光在你中间绝不再照耀……